封面新闻记者 郝莹 杨峰
在车身剧烈地晃动中，黄曼秋惊醒了。
丈夫饶畛正努力稳定着方向盘，并下意识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坐在后排的女儿饶芯瑜，扭头看向窗外，后方的路正在塌陷，旁边的高速路护栏也跟着弯曲，下坠。
车身颠簸着，跑赢了下坠的路面，在驶出塌方处两三百米远的地方停下来。
车上一家七口，惊魂未定。
据新华社消息，5月1日凌晨2时01分许，梅大高速往福建方向K11+900米附近发生高速公路路面塌方灾害，共造成48人死亡。截至发稿，现场搜救仍未宣告结束。

5月2日，梅大高速塌方灾害现场。摄影：杨峰
5月11日，梅州市人民政府网发布公示，梅大高速灾害中的5名亲历者被拟确认为见义勇为。
黄曼秋和父亲黄建度位列五人之中。
跪地拦车
黄曼秋一家人乘坐的七座轿车，是最后一辆安全经过塌方点的车。
4月30日晚，他们从深圳龙岗出发，自驾返回老家梅州过五一。凌晨2时许，行至梅大高速茶阳镇段，丈夫饶畛突然发现右侧应急车道出现一团漆黑。当时下着毛毛雨，他以为是积水。快速变道至左侧车道时，那一团黑色迅速扩大蔓延。随即，车身出现颠簸，饶畛一边握紧方向盘，一边猛轰油门。
身侧的路面陡然塌陷，垮塌发出巨大声响，坑底扬起灰尘。事后，调查发现，这条双向四车道高速公路，塌方路段长约17.9米，面积约184.3平方米。
安全开出两三百米远，饶畛将车停下来。一家人迅速下车，黄曼秋发现后方路面塌方后，第一时间拨打电话报警。她随后带领家人打开手机手电不停向塌方的另一端挥舞，示意停车。
高速公路上车速快，夜里视线不佳，一辆辆车来不及反应，就坠入漆黑的深坑。
“大概掉下去十辆车后，有一辆车坠进坑里，塌方处开始起火。”发现站在塌方点后拦不住来车，父亲黄建度钻到对向车道，逆行至塌方路段另一侧，不断挥手示意拦车。发现仍有车辆前行时，他在隔离带旁边的路面上下跪高举双手，随后拦下十余辆车。
一名被挡下的司机情绪激动地大吼“你不要命了”，走近看到面前的深坑才转变态度，连连向他道谢。
黄建度说，当时来不及思考拦车是否危险，只记得十几辆车没有了，“心情不知道怎么形容，如果我没有跑过去阻止后面的车辆，我一生都会有阴影，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5月2日，梅大高速塌方灾害现场。摄影：杨峰
在黄建度拦下许多车辆时，另一位见义勇者、货车司机王向楠和妻子也靠近了塌方点。“导航上显示前方红色堵车，我就降速了。”王向楠说。
高德地图工作人员证实，梅大高速发生塌方后，高德首次急刹预警发出的时间是5月1日凌晨2：00左右，提醒后方车辆注意前车急刹，安全驾驶。“当晚半小时内，我们共检测到多个速度骤降的急刹，并通过语音播报提醒了后方用户。”
王向楠夫妻的货车是一辆9米6的冷链车，载着一车从云南昆明运至福建泉州新鲜葡萄。等到发现前方车道上有车辆在打着双闪灯后，王向楠下车查看，目睹到塌方的深坑里车辆堆叠冒着火光。他立刻回到车上，把车横停在了距离塌方一两百米的地方并打开双闪，阻止后面的车辆继续前行。
事件发生后，广东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省、市全力开展救援工作，成立救援现场指挥部，公安、应急、消防、卫健、交通、矿山救护队等投入约500多人参与现场救援。

5月3日，梅大高速塌方灾害被救出的陷落车辆。摄影：杨峰

5月3日，梅大高速塌方灾害被救出的陷落车辆。摄影：杨峰
凌晨2点30分左右，梅大高速的多组养护人员赶到现场，开始设置路障，消防人员也抵达展开救援，王向楠夫妻才离开了现场。
紧急救援
因及时救人，36岁的刘永缙也被拟确认为见义勇为。
刘永缙在深圳工作，梅大高速是他回福建和家人团聚的必经之路。在被塌方处车流拦下后，他下车走到旁边，看到坠落的汽车挤在下面。火光照亮坑内，车里陆续钻出受伤的人，刘永缙听到了他们的呼救声。
担心他们被火情或爆炸波及，刘永缙从公路旁水渠的缺口靠近通往塌方处的斜坡。雨后的边坡陡峭湿滑，他向公路上的人群求助，00后退役军人蔡炫达站了出来，他也是见义勇为者之一。
刘永缙事后说，自己全凭着一腔冲动救了人，“稍微犹豫一下，可能就不敢下去了。”他们一边抓着坡上的茅草，一边跟着手机手电筒微弱的光，“Z”字型挪着步子走进深坑。“天太黑了，我们看不见下面的具体情况。离路基直线落差大概在4米，但我们走了五六分钟。”
刘永缙搭救了六名伤者，其中有一对父女、一对母子，还有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捂着受伤的左腿喊痛时，小男孩请求他，“救救我妈妈，她还在车底”。救出小男孩时，他妈妈所在的车辆已经被火势围困，无法靠近。拖拽出另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刘永缙看着已经爬上坡的火势，热浪灼人，他只能回到安全位置。
凌晨3点20分左右，刘永缙回到路面上，见到消防员便急切告知了小男孩的母亲还在下面的消息。随后，赶来的救护车开始转移伤者。刘永缙略作休息后，开车连夜返回家中。
据南方日报报道，第一批医务人员于凌晨2时30分左右到达现场，皆为周边乡镇如茶阳、青溪镇卫生院的医务人员。
接到任务后，广东省人民医院一支包括重症医学、骨科创伤、神经外科、医务协调专家的队伍在15分钟内快速集结完毕，乘直升机飞往梅州。当天中午，医疗队专家抵达梅州市人民医院，对已伤者开展救治。同时，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专家对伤员进行远程会诊，并且组织团队等候进一步指令。
现场消防救援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针对救援风险和难点，救援人员划分了10个网格化搜救小组，利用搜救犬、生命探测仪进行全面搜救，同时还调集了挖机、吊机进行现场的清理跟搜救。

5月2日，梅大高速塌方灾害点，西侧边坡。摄影：杨峰
5月2日，广东梅州市通报，有23辆车在塌方中陷落，其中大部分被泥土掩埋，掩埋深度大；且部分车辆发生燃烧，增加了救援的难度。
降雨中的公路养护
和公路息息相关的人群早注意到了连绵不绝的雨。
灾害发生前，大埔县已连下了15天雨。累计降雨量628.2毫米，为有气象记录以来4月历史最多降水量（1980年419.5毫米）。五一节期间前夕，广东省应急管理厅、文化和旅游厅、气象局等部门也多次提醒，要继续防御强降水、泥石流、山体滑坡、崩塌、山洪等灾害。
接连降雨，下得何深威犯愁。2023年底，他承包了茶阳镇庵前村的山塘水库作为鸭塘。4月以来，鸭塘水位不断上涨。4月28日上午，水“哗哗”冲了下来，持续了近一小时，夹杂大量泥沙。村委干部得知此事后，也有些诧异，“他说最近几十年都没有（发洪水）。”庵前村一名村干部说，“汛期来了，村里到处都是滑坡，报上去，经常是先靠自己处理，严重的，才会有铲车和推土机来弄。”

5月2日，何深威承包的鸭塘。摄影：杨峰
村道滑坡上报和高速公路的巡查是两个系统。
大潮公司公示的招投标资料显示，2023年以来，广东冠粤路桥有限公司、广东路路通有限公司、广东新粤交通投资有限公司、广东晶通公路工程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四家单位，参与了大潮公司所管S11大潮高速和S12梅大高速的日常养护。养护内容包含对道路护栏板、指示标志、路面裂缝、坑槽、排水沟渠、边坡等内容的巡查和维修，对路面垃圾、路边杂草的清理，还有对道路的绿化。
刘勇（化名）是临时加入的施工队人员。汛期来临，2024年4月，他带着同乡来到大埔参与养护工作。“当时（塌方路段）没见到裂痕，我们巡查道路时，主要观察路面和路两边，路面下的边坡有草挡着，肉眼看不出异常。路面的巡查，整段高速每天巡好几次。”
塌方发生后，刘勇和同事到场工作到了凌晨5点多。塌方点的东侧和西侧设了反光锥桶，养护人员们在附近忙碌，身上橙色的反光工作服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此后2天，刘勇等人参与了对梅大高速的拉网式大排查。“我们把边坡上的杂草和灌丛清理后，新发现有些地方出现了裂口，有些地方发生了溜坡、变形，一些排水管道内也长满了杂草。”刘勇表示，其中一处点位的情况比较严重，“专家有来看过，发现挡土墙泄不了水，我们钻20米的孔都有流水出来，因为整个山体里面有水，紧急进行了处理。”
5月2日，大潮公司发布通告称，S12梅龙高速公路往梅州方向K76+180处路堤边坡存在安全隐患，因抢险需要，实施交通管制。
2024年3月以来，梅大高速的养护工人已经开始为汛期做准备，“今年3月雨量比往年较多，水沟破损和边坡部分位置被掏空问题也比较多。当时已有养护人员优先去清理边坡，修补排水沟。”到了4月，养护队伍的人数和排班都有增加。
在4月频繁的雨天中，养护工人钟宁（化名）曾在塌方点附近的边坡处巡查。完成维修任务之余，他和同事乘车沿路巡视。抵达重点边坡时，便下车走巡检的水泥台阶上下查看。在路面上穿过杂草向边坡下望去，很难看清坡面上土体和排水槽的具体情况。边坡比较陡，倾斜近50度，巡检台阶上长着杂草和青苔，雨后更加湿滑，时常要抓住1米多高的杂草向下，才能避免滑倒，走到急流槽的旁边，才能看到有些堵塞了树枝和杂草。钟宁表示，他所在的养护队约25人，分5组出动，每天最多能这样巡八个边坡。
公开信息显示，在2024年汛期来临前，大潮公司对梅大高速的边沟、高边坡等重点隐患区域进行了集中排查。在日常管理中，还采用了无人机、视频巡检、边坡预警系统等智能监测设备。梅大高速的日常养护记录显示，从2024年3月至灾害发生，至少有5批次的养护人员曾在这一点位前后1公里内进行了排水系统清理、边坡排查、路肩打草、苗木补植等养护工作。其中，4月25日，有养护人员在距离塌方点位500多米的位置上，回填封缝了二级边坡平台的局部掏空。
一养护人员称，4月30日下午4时30分左右，他曾驾车经过塌方路段，没发现积水、裂缝等异常情况。5月1日凌晨1点多，也有工作人员称曾开车经过该路段，路面亦无明显异常。
预防之难
5月12日，是中国第16个全国防灾减灾日，多位从事岩土工程、公路灾害防治、高速公路修建养护的专业人士，结合梅大高速塌方灾害这一案例，向封面新闻记者分享了他们对边坡工程地质灾害防治的观点。
梅大高速养护单位的一份资料显示，大潮公司梳理的2024年梅大高速重点边坡为41处，包含此次塌方点位的边坡是其中之一。该边坡的地质情况为砂性土，2022年7月曾发生浅表滑塌，2023年进行了水毁处治修复工程，并安装了自动化监测设备。

5月2日，梅大高速塌方灾害西侧边坡自动化监测设备分布。受访者供图
长期研究浅层边坡失稳评估及治理、特殊地质条件下基础承载性能研究的东南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副教授翟钱介绍，水毁指因暴雨、洪水造成路基、路面等设施的损毁。水毁造成的坡面溜塌，通常是指雨水入渗边坡诱发的浅层滑坡。这两种灾害通常是区域气候、地形地貌、地质水文等多因素的综合结果。
梅大高速茶阳段穿过的是一片低山丘陵区，两侧的植被绵延，以灌木为主。
气象资料显示，塌方路段所在地区雨量充沛，年降雨量在1540.3-1637.0mm，夏季降雨量占全年的41.5%。梅州市2022年水资源公报显示，当年6月，梅州市遭遇仅次于2007年的“龙舟水”强降雨过程，大埔县茶阳、大麻、高陂等镇沿河低洼地区发生大面积淹浸。
从事岩石力学、岩土工程、边坡稳定性分析、岩体变形监测研究的学者吴岩（化名）表示，以往山区高速公路很少发生类似梅大高速这样的塌方，这段公路的路堤边坡采用粗粒花岗岩和残积土填方。“虽然花岗岩体在无水的天然状态下强度很高，但风化作用会让岩石失去固有的粘结力，变成疏松多孔的团粒状物质，很易渗水且渗水后的抗剪强度急剧降低。”他建议，在灾害调查评估时，应详细分析塌方路段的降雨、渗流、暗流和排水情况。
对于高速公路的防灾减灾，吴岩认为，应让具备岩土工程知识的工程师，更多地参与进养护工作中来，尤其是在地质灾害容易发生的高风险时期。“目前，受限于预算，基层高速道路的养护人员，很少具备岩土工程的专业知识，主要是针对路面进行修补，这样比较难抓住灾害隐患的重点和提出边坡有效的安全措施。”
从事高速公路修建养护的路桥工程师何亭（化名）指出，排水、护坡等防护工程需要长期维护才能发挥作用。一方面通过巡视，发现裂缝、滑动后作出应急处理。“但长期下雨也可能导致路基饱水，忽然垮塌，这靠肉眼巡查很难发现，除非靠仪器检测。但高速路线长，很难对所有路基都进行仪器检测。”
梅大高速K11+870-K12+153路边坡安装的自动化监测设备，是广州吉欧电子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吉欧电子”）生产的MIS30普适型GNSS监测专用接收机。
5月2日，封面新闻记者在灾害现场见到，塌方点西侧1公里内的边坡上，分布了5套配备了太阳能发电板和信号天线的前述设备，太阳能板的出厂日期为2023年9月2日，其中一套设备距离塌方点仅50米左右，这批设备的工作指示灯均亮起。已塌方的边坡由于泥土掩埋，尚不确定是否装有同款设备。
知情人士称，广东华路交通科技有限公司是塌方区域的边坡位移监测设备的实际使用单位。记者见到，塌方发生后，该公司派员前往灾害现场参与处置。
吉欧电子的技术人员表示，正常情况下他们的GNSS设备，“一小时会出一次数据”，数据会上传到市、省平台，并同步到国家平台。“通常，除测表面变形的设备外，业主会根据边坡的具体情况也安装雨量监测和倾角加速度计等传感器。”该技术人员表示，他目前尚不清楚这批设备在本次灾害中是否发出预警。“预警阈值的设计需要根据不同的地质条件、有不同的要求去设置，有的地方一年变化10厘米也不需要预警，有的地方一天变化5毫米就需要预警。”
从事道路灾害防治研究的长安大学公路学院副教授李家春称，塌方分为缓慢型和突发型的，前者用GNSS可提前监测，通常一小时内出结算数据。但若地下水较丰富，暴雨使得土壤含水率迅速增加所致，相应的监测方法应是监测地下水位或水压力。
吉欧电子技术人员表示，即使监测设备及时上报了正确的预警信息，如何把预警、乃至潜在塌方信息，传递至正在高速路上以100公里的时速往前开的车主，也存在困难，“短信、声光报警器不太有效，实时的导航软件是最适合的，但目前这方面的预警信息，应该还没有打通”。
大潮公司告诉封面新闻记者，他们正在配合调查，暂时没有更多信息可以披露。
尾声
灾害后，截至5月5日12时，广东保险业已处理赔案36笔，支付赔款3260.9万元。广东省总工会已向灾害中遇难职工的家属、受伤职工，发放工会应急救助慰问金和互助保障互助金，向下跪拦车的好心人发放见义勇为慰问金。福建省总工会已向梅大高速塌方灾害中受伤、遇难司机发放工会意外险慰问金。
5月10日，梅州市见义勇为评定委员会公示了5名亲历者在灾害中拦停车辆、救起伤员的英雄事迹，拟确认他们的行为为见义勇为。
其中，拦下众多车辆后默默离开救援现场的王向楠夫妻，已经回到云南昆明继续工作。许多人感念他们，中国职工发展基金会等公益组织、濮阳市见义勇为协会都向王向楠送上慰问金。“我打算把这些奖励和慰问金捐给梅大高速塌方中的遇难者家属，他们比我更需要这笔钱。”王向楠说。